與月餅無關

　　時光：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初秋的某天，中秋節前夕。

　　地點：魯西南的一個偏僻小鄉村。

　　人物：我、母親、二奶奶

　　（一）

　　農家小院的堂屋屋門被輕輕地推開一條窄窄的、細小的縫隙，一束目光留意翼翼地從門縫里流露出來，之后就探出一個光禿禿的小腦袋，小腦袋上有兩只微微瞇著的小眼睛，眼皮還在“忽閃、忽閃”地不停地眨動著。

　　看到外面沒有動靜，我迅速拉開屋門，從屋子里竄出來，一路小跑著從院子內飛奔到胡同中央。胡同里的墻根處貓著三五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其中的一個鼻孔下還掛著長長的鼻涕，隨著急促的喘氣聲，反復不停的來回抽動著。我在胡同內向前飛奔，手中高高舉起一樣圓圓的東西，金黃色的，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孩子們一擁而上，緊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噗噗踏踏”地奔跑，唯恐一不留意把自我落下了一般。

　　初秋的陽光，清亮而溫暖，一道道和煦的光，從天空流泄下來。先是照在生產隊的倉庫屋頂上，一片片的土瓦煥發出湛青色的光芒，好似要把幾十年來積淀下來的光輝歷史與榮耀一股腦兒奉獻給藍天和白云。陽光繼續慢慢向下移動，猶如一只睿智的眼睛俯視著，接下來就是屋檐、門框、窗欞……，還有窗欞下一群圍成圓圈的孩子們。我身體依著背后的土坯墻，手里依然拿著那個圓圓的東西，寶貝一般。外圈的孩子夠著頭，爭先恐后地往圓圈里面看，看我手中高高舉起的金燦燦、黃橙橙、圓油油的月餅，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和嫉妒。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到了二狗蛋，一個住在一個胡同內，從小一齊玩耍的小伙伴，正“咕嚕、咕嚕”的吞咽著口水，目光中露出饑餓的表情和覓食的欲望，看起來好像要把我一齊吃掉。

　　我興奮地用手掰開月餅，一小塊，又一小塊的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仔細體味口中遺留下來的玫瑰絲清香，把一整塊珍貴的月餅吞進了自我當時缺少油水的肚皮，就連一丁點兒殘渣也沒有留下。

　　那一年，我虛歲六歲，吃到了人生第一塊完整的月餅。

　　（二）

　　母親叫著父親的名字，大聲問：“你看到月餅了嗎？”

　　父親說：“月餅不是你自我藏起來的嗎？咋還問我？”

　　母親自語道：“我記得清清亮亮，把兩塊月餅就放在抽屜間里面了，怎樣就剩下一塊了？”

　　母親一邊說著話，一邊再一次動手把抽屜從桌子內拉出來，一只手拿著一塊金燦燦的`月餅，另一只手伸進抽屜間來回摸索著，幾個來回，依然什么也沒有。

　　實木的床頭桌是母親當初陪嫁的嫁妝，是從十幾里遠的姥姥家里肩扛手抬來的，真正的花梨木原料。母親說：桌子是姥爺和舅舅們一齊親手為她打造的嫁妝，仿古式做工，油漆光亮的桌面下是兩個并排的抽屜，抽屜上鑲嵌的是純銅的把手，古樸而耐用。抽屜下方是一層大大的隱藏暗箱，底部全部封死，就像一個密不通風的保險箱。只有把上方的抽屜拿下來之后，才能往里面存放物品，俗稱“抽屜間”。幾十年來，母親把家里的所謂貴重物品都會毫不猶豫地放進去，珍藏起來。

　　這一次，立刻就要八月十五了，生產隊為每戶人家發了兩塊月餅，母親也毫不猶豫的放進了抽屜間，想等待時機給村子西頭的二奶奶送去。

　　兩塊月餅中的一塊卻不翼而飛啦！

　　初秋的夜晚，月亮清涼如許，散發出淡淡的、柔柔的夜間光芒，照在我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并排站著我們兄妹幾人，一個個都低垂著頭，默不作聲，絲毫沒有了白日的歡快和頑皮。母親站在院子中央，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在給即將走向戰場的士兵們訓話。月光灑在母親身上，使母親披上了一層神秘的、朦朧的紗，神圣如仙姑一般。先是姐姐被審問和臭罵了一頓，然后是群眾的挨罵，在情景最危急的時候，是父親緊緊抓住了母親高高揚起的、舉著掃帚疙瘩的手，一向沒有松開。

　　最后，母親自我則聲淚俱下。母親痛哭著，雙手捧著頭蹲在了自家的農家小院里，母親“嗚嗚”地哭，邊哭邊罵，罵老天爺的不公，罵自我的命運不濟，罵不爭氣的孩子……

　　夜深了，月光如洗，清凈如斯。母親一把擦干了眼淚，頭頂著清冷的月光，懷揣著家里僅有的一塊月餅去了村西頭的二奶奶家。

　　（三）

　　二奶奶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頭，兩間低矮的土坯房，簡陋的木門，紙糊的窗戶。二奶奶寡居多年，無兒無女，一個人獨自生活著，她是個熱心腸的老女人，誰也不明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二奶奶就會看病了！大概是她年輕時在娘家做姑娘時就學會的吧，反正村里從來沒有人能夠說出準確的日子來，這絲毫不影響村民們尋找二奶奶去看病的熱情。二奶奶看病時，不用聽診器，也從不用藥物，她只要穩穩端坐著，用一些簡單的道具，口中念念有詞就行了。二奶奶的會看病，以前有一段時光讓我們村里的赤腳醫生略顯遜色了許多！

　　記得有一次，是麥收時節。我隨父母親去地里收割麥子，天氣炎熱，我中暑暈倒了！母親匆匆忙忙把我送到二奶奶家，只見二奶奶取出一個粗瓷大碗，盛了半碗水，又取出一雙紅線纏著的筷子，微閉著雙眼，口中念念有詞，把筷子不停地在碗里豎來豎去，最后筷子離開了二奶奶手的支撐，獨自穩穩地凌空聳立著。二奶奶又立馬取出一張黃裱紙來，用火點燃后化成灰燼，最后取一些紙灰放進水碗里，稍微攪拌后讓母親喂我喝了下去，不多大會兒，我競奇跡般清醒了過來。

　　二奶奶既是長輩，又是村里人眼中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母親給二奶奶送月餅，還因為二奶奶以前救過我的命。有一年夏天，我在村頭的小河里洗澡，不慎掉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水下暗坑里，喝了許多水后，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多虧正在河邊洗衣服的二奶奶看到了，她丟下正在漂洗的衣服，邁著三寸金蓮小腳，如閃電般奔跑，“噗通”一聲跳進河水里把我撈了出來。在河邊的柳樹頭上，二奶奶一邊用力拍打著我的后背，把我的頭朝下控著水，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因此我撿回了一條小命。

　　（四）

　　每到中秋時節，一見到超市內花花綠綠、五彩斑斕的月餅，什么五仁餡的、棗泥餡的、板栗餡的、肉餡的、素餡的，琳瑯滿目，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偷吃月餅的往事，心底就會隱隱作痛。母愛是寬容而偉大的，在那個日子十分清貧的年代，母親用她飽含著青春力量、硬朗而無畏的肩膀同父親一齊共同擔負起了養育六個子女的重任。回憶過往，我很為自我當時的行為羞愧不已，也為母愛的無私包容感到幸運。

　　如今，二奶奶早已作古多年，母親仍堅持每年的八月十五日都會為她送去最愛吃的月餅。我則喜歡在清爽的中秋月夜，伴著懸掛在天空的一輪圓月，和母親一齊共賞明月，同吃月餅，聊工作，拉家常，聽母親講和月亮、和月餅有關的完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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